“新闻发布、维权曝光、全方位权威报道……”近来，一些公司打着“媒体发布”的旗号，称只要交钱，就可以替客户提供“曝光服务”，一副“匡扶正义”的形象。

　　极目新闻记者多日暗访发现，这些公司通过大量注册网络账号和员工发帖的形式，将客户提供的信息，以新闻形式发布到网络上，从而引导舆论。但是，对于所发布信息的真实性，公司不加审核，里面充斥着大量不实甚至诽谤的内容。有受害者不堪其扰，起诉这些公司维权。

　　北京市网络行业协会法律委员会副主任王琮玮表示，一些公司收取服务费，通过在第三方平台注册账户，有目的、有计划地进行大规模炒作，是法律规制的“网络水军”行为。如果其发布诽谤或恶性商业竞争内容，一旦被认定，便需要承担法律责任。

　　1月22日，国家网信办发布新修订的《互联网用户公众账号信息服务管理规定》，重点强调了打击虚假信息、网络水军等违法违规行为。

　　2020年12月9日，极目新闻记者接到一个来自苏州的电话。电话那头邢女士的一番话，让记者疑窦丛生。

　　邢女士说，她住在苏州市相城区，经营着一家网店。去年11月底，一名陌生男子通过网络联系她，称可以与她互刷店铺订单量，但邢女士需要先为对方刷单，刷单的钱可以随时提现。

　　在男子的指导下，邢女士先后为其刷单8万余元。之后，邢女士并未收到该男子的刷单，8万元也无法提现。

　　发觉受骗的邢女士，想找人帮助维权。她在网上搜索“诈骗维权”，找到一个主页标有“金融法律咨询”的网站。页面显示，用户只需填写姓名、电话、被骗金额，便可免费获取维权方案。于是，邢女士留下了自己的信息。

　　次日，邢女士接到一个来自武汉的电话。电话那头，女子甘某自称是武汉酩扬沐影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员工，公司已经接到邢女士的维权诉求，可以帮助她维权。

　　邢女士介绍了自己的受骗经过。甘某告诉邢女士，武汉酩扬沐影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是网络媒体曝光平台，可以把客户要曝光的内容，以新闻的形式发布到各大网络媒体，从而造成舆论氛围，达到维权目的。

　　“通过媒体舆论可以向对方施加压力，基本上问题都可以解决。”甘某说。客户只需支付服务费，并确保曝光内容的真实性，即可发布。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邢女士支付了3000元服务费，并与该公司签订服务协议。

　　接下来一周，甘某每天都会向邢女士转发一些文章链接，让邢女士自行转发到一些网络平台，以获得更多关注。

　　邢女士告诉记者，这些链接大多是不知名的网站，阅读量很少超过50。她十分焦急，联系甘某询问究竟。甘某便给了邢女士几个手机号，声称对方是不同媒体的记者，让邢女士自己联系媒体维权。邢女士一一拨打，发现这些号码都无法接通。最后，甘某又给了邢女士一个手机号。这一次，邢女士拨通了，于是出现了前文中的一幕。

　　天眼查显示：武汉酩扬沐影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办公地址为武汉现代光谷世贸中心，经营范围包括影视制作，摄影服务，广告设计、制作、代理、发布，文化艺术活动交流策划（不含营业性演出），舞台造型策划。

　　2020年12月19日，极目新闻记者以受害人的身份，来到该公司，找到甘某，表示想要维权。

　　记者现场看到，办公区域有近30个工位，工作人员多是30岁左右的年轻人。“记者采访是需要司法部门批准的……”一名工作人员对着手机说，似乎正与客户沟通。

　　一名喻姓主管接待了记者，并介绍了公司的业务范围。喻某称，客户支付服务费后，公司会安排专人写稿。“有楚天都市报的，也有长江日报的。”撰稿人大多来自媒体，十分专业，可确保文章公正客观。

　　“出稿后，你只需给撰稿人支付50元到100元的费用就行。找正规记者维权也不是免费的，收费比我们公司还要高。”喻某称。

　　喻某拿出一张收费明细表。根据价格、适合人群、影响效果等，收费分为6个价位。

　　最高档的私人定制版，收费标准为每天1500元，持续20个工作日。“影响效果”一栏写着：“持续引起相关部门和网友的关注，通过转发、点赞、评论形成热点事件，造成舆论和负面压力。”

　　记者注意到，收费明细表上注明的发布媒体，有叶子猪、雪球、企迪网等。这些平台均被该公司定性为主流媒体。

　　记者向喻某展示了邢女士收到的文章链接，询问是否为该公司发布。喻某作出了肯定的答复。

　　喻某告诉记者，该公司每天会在网站上注册一些新账户，用于帮助客户发布维权信息。如果账户被封禁，或者发布的文章被平台删除，公司会重新发布。

　　记者询问，为何这些文章的阅读量不高。喻某称，客户维权信息一般没有多大的吸引力，阅读量不高是常态；如果记者担心文章的传播效果，该公司可以运用技术手段增加阅读量。

　　离开武汉酩扬沐影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时，记者看到，公司两侧墙上挂着十余面锦旗，上面写着“匡扶正义”“造福万家”等字样。尽管落款、署名不同，但锦旗的字体、样式相似。

　　武汉酩扬沐影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从事的所谓曝光业务，并不鲜见。记者在百度搜索“找记者”，第一条结果便是一个网络媒体曝光平台。

　　记者点击进入，主页最上方的“新闻发布、维权曝光、全方位权威报道”等字样映入眼帘，下面还有“腾讯、头条、网易、新浪、搜狐等上千家媒体跟踪报道”字样。

　　主页中部及下方标注着收费价格，从2000元到5000元不等。版权标注为“浙江爱尚游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大同分公司”。

　　记者添加网页公布的业务员微信。聊天中，业务员称，该平台可以同时发布千余家媒体，其中包括腾讯、新浪、搜狐、网易、凤凰网、今日头条等。

　　记者询问能否在极目新闻上发布。“可以。不是说了1000多家媒体平台都可以发布吗？同时发布。发布多，造成影响力才有效果，知道吧？”业务员说。

　　对方还贴给记者一些报道的图片，声称是之前该公司操作的案例。其中一条的发布者名称和头像是新京报，底部评论数为999+，但报道的标题和内容明显不符合主流媒体的新闻逻辑，也没有电头和记者的名字。

　　记者索要该报道的链接，被业务员拒绝。“很多事情已经处理了，我们都已经删掉了。”业务员说。记者搜索报道标题，发现新京报从未发布这一报道。

　　记者又以“维权曝光”为关键词搜索，找到另一个网络媒体曝光平台，主页底部的公司名称为“武汉谛梯时代科技有限公司”。其网页风格、广告语等，与浙江爱尚游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大同分公司的页面雷同。

　　添加业务员余某的微信后，记者介绍了自己的维权内容，并表示担心被骗。为了让记者放心，余某发来了公司营业执照的照片，竟然是武汉酩扬沐影文化传媒有限公司。

　　与记者现场暗访武汉酩扬沐影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时一样，余某也声称，只要支付服务费，即可享受媒体曝光服务。

　　暗访过程中，记者通过上述公司发布的“维权案例”，联系上多名案例中的双方当事人。

　　吴先生是江苏人。2019年5月，他在直播平台结识尚在杭州上大学的白女士，双方很快发展为恋人关系。

　　同年8月，已经毕业的白女士通过微信联系吴先生，称她经济窘迫，希望吴先生借给她8000元，用于支付房租。吴先生给她转款8000元，双方约定见面时间。

　　9月初，二人在杭州见面。“她对我说，她跟工作室的老板谈恋爱了。”吴先生告诉记者。他十分气愤，认为白女士的行为属于出轨。

　　回家后，吴先生越想越气，于是找到某网络媒体曝光平台，发布了题为“玩弄感情到处行骗，出轨工作室老板”的帖子。吴先生在正文中记述了他与白女士相恋的过程，并污蔑白女士同他交往期间，与多人保持着不正当关系。

　　同年11月，白女士偶然看到这个帖子。她与吴先生理论了一番，并报了警。经过警方调解，吴先生表示悔改，并承诺今后不再诽谤白女士。

　　吴先生对记者说，2019年11月底，他告知网络媒体曝光平台不要再发布他的帖子了，但直到同年12月4日，该平台仍在继续发布诽谤帖。

　　白女士表示，吴先生的帖子内容不实，且含有自己的照片和个人信息等，对她的生活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目前，白女士已经起诉吴先生和某网络媒体曝光平台。她相信，法律会还自己一个公道。

　　记者查阅发现，发布诽谤白女士帖子的账号，还发布了近百篇关于“洁希亚干洗加盟骗局”的帖子。

　　自2020年6月起，网上便有“洁希亚干洗加盟骗局”的主题帖出现。这些帖子的内容，大多采用第一人称撰写。帖子中，自称加盟商的人声称，他们高价加盟洁希亚干洗店后，没有获得相应的服务。设备出现问题后，公司总部不予理会，也不允许他们退出加盟。

　　还有一个帖子以记者的身份撰写，称某电视台财经记者以务工人员身份，暗访洁希亚某干洗门店20天，发现了大量不诚信经营问题。

　　去年12月24日，记者采访了武汉多名洁希亚干洗加盟店店主。他们对公司的服务都很满意，并表示未遇到网帖所说的问题。

　　北京洁希亚洗染技术有限公司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网上的诽谤帖是竞争对手雇人发布的，内容严重不实。去年11月12日，该公司发布“关于同行公司恶意诋毁洁希亚的严正声明”，目前正在调查具体的发帖者。之后，该公司将采取法律手段，维护自身权益。

　　记者了解到，所谓网络曝光平台用于发布信息的网站，多达上百个，网站名称多为“武汉网”“拉萨网”之类，都不是门户网站。

　　在这些网站上，既有对公民、公司的“曝光”，更有对国家机构的所谓监督和质疑。至于曝光内容的真实性，平台并不负责核实。

　　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去年底，网上还出现了针对武汉酩扬沐影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曝光帖。

　　记者假借该公司工作人员的身份，拨打几家曝光平台的电话，质问他们为何要“污蔑同行”。其中一家公司的工作人员回应：“不是我们公司曝光的。再这样乱搞同行，大家这钱都没得赚！”

　　今年1月22日，国家网信办发布了新修订的《互联网用户公众账号信息服务管理规定》，重点强调打击虚假信息、网络水军等违法违规行为。

　　国家网信办有关负责人介绍，目前，网上信息内容恶意攻击、恶意炒作等问题突出，严重影响网络生态、破坏网络文明。同时，他还表示，当前网络水军、恶意营销、敲诈勒索等顽疾毒瘤屡治不绝，严重影响舆论生态、扰乱传播秩序。

　　新版《互联网用户公众账号信息服务管理规定》规定，在账号运营方面，公众账号生产运营者不得操纵利用多个平台账号，批量发布同质信息内容，生成虚假流量数据，制造虚假舆论热点；在内容安全方面，不得编造虚假信息，伪造原创属性，标注不实信息来源，歪曲事实真相，误导社会公众；在禁止行为方面，不得以有偿发布、删除信息等手段，实施非法网络监督、营销诈骗、敲诈勒索，谋取非法利益。

　　北京网络行业协会法律委员会副主任王琮玮告诉记者，从事网络媒体曝光业务的平台公司，常被称为“网络水军”或“网络枪手”。

　　王琮玮分析，这类网络媒体曝光平台收取客户服务费，承接发帖业务，通过在第三方平台注册账户，有目的、有计划地进行大规模炒作，是目前法律规制的网络水军的行为。

　　王琮玮认为，这些所谓的曝光平台发布的未加证实的负面信息，一方面增加了网民的焦虑感，另一方面也增加了政府管理社会的难度。

　　“如果其发布的信息包含诽谤和恶性商业竞争等内容，这种行为被认定后，是要承担相应法律后果的。”王琮玮说。《治安管理处罚法》中明确规定，对于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实诽谤他人，可处罚款和行政拘留。而对于诽谤或损害商业声誉的行为，情节严重的，还可能构成刑事犯罪，受到刑事处罚。

　　“目前，治理和打击网络谣言，仍是维护网络安全的一项重要工作，是网络安全监管机关的工作重点，也是互联网服务提供者、网民须遵守的网络安全法律义务。”王琮玮说。这就要求内容发布者和发布内容的平台，都负起内容真实性的责任。

　　王琮玮表示，对发布内容的平台而言，监管存在一定难度。她希望内容发布平台加大不得利用互联网从事违法活动的宣传，并加强平台的自律。

　　“关于网络水军的法律责任，目前在民事、行政以及刑事法律方面都有相关规定。”王琮玮说。对这一违法行为的处罚，可由《网络安全法》规定的国务院电信主管部门、公安部门和其他有关机关，依照有关法律、行政法规的规定，在各自职责范围内负责实施。

　　王琮玮介绍，针对网络违法有害信息的监管，目前主要是事后监管，并且存在监管不及时、尤其是针对侵权类的违法内容监管不到位、行政管理相对缺失等问题。

　　她建议，相关主管部门需要加强对网络水军行为的行政管理，从网络水军活动主体以及展示违法内容的平台入手，采取诸如警告、罚款、停产停业等行政管理手段，使违法有害信息的发布和传播在行政管理层面得以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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