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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饭吃、没床睡”背后:一次“变味”的网络公开求助
发布日期:2023-04-30 阅读次数:

  20岁的高考复读生陈橙(化名)不会料到,他在无助、沮丧中写下的一封网络“求助信”,会成为网络舆论吞噬他的开端。

  今年7月25日,陈橙在某平台网站的领导留言板写下:“我5月13日回老家,生活不好,没饭吃,天天吃面……我睡觉躺在地上,没地方上厕所,我没有收入……”他标注留言对象是湖南省郴州市桂阳县委书记。

  8月1日,陈橙老家所在镇政府和平镇人民政府回复了这则留言,称“经核实,陈橙身边有3000元作为在家期间的生活费……陈橙在家有两套房,一套老房子,一套新房子(未装修),平时他回家来都住在老房子内,没床睡觉的说法不属实……”

  从求助到官方回复,陈橙属于“贫困人群”的说法似有反转。陈橙事后回忆,他在这封求助信中写的内容基本真实,只是“部分有点夸大”,“目的就是想引起政府相关人员的注意”。

  但网络上的谴责声没有因为他的解释绕道。“懒汉”“巨婴”“骗子”等数万条抨击陈橙的评论瞬间涌来。

  “我错了,错在为了吸引注意力夸大了我家的贫困状况;但是这位工作人员这样回复我家的状况,会让别人对我产生更深的误解!”高考后,陈橙被西北一所职业学院录取,可直至今日,他依旧难以平复。

  他发现,无论是自己还是那些在网上攻击自己的人,似乎都被一次次“公开发声”绊住了,成了生活在信息茧房中的“囚徒”:只能得到信息碎片,无法对事实做出全面的判断。

  关于陈橙是否应该在网络上求助,最大的争议落在回老家前父亲给他的那笔3000元生活费上。

  7月底,和平镇船山村党总支书记朱富军在转接到陈橙的网络求助后,给陈橙打电话核实,“你身边还有多少钱?”陈橙如实回答:出发前父亲给过自己3000元生活费,现在还有不到1000元的结余。

  朱富军判断这个年轻人当时和“贫困”不沾边。“如果按照3000元过一个月的生活费水平,他每天吃得可能比我还好一些。”朱富军笑称。

  这次求助,已不是陈橙第一次在网络上公开表达生活困境了。5月参加高考前,陈橙曾给当地的市长信箱写过一封求助信,诉说的也是基本一致的问题:“没饭吃、没床睡。”朱富军把陈橙请到了村委办公室,询问后发现他身边还有不少父亲给的生活费,而且当时高考已经结束,陈橙说自己很快就要回广东了。

  那次求助,虽然村委没有给予陈橙物质帮扶,但还是雇用了一名清洁工为他处理家门口淤堵的水沟,以免他家老房子下雨时被倒灌。

  然而,在陈橙的认知里,他所说的“生活困难”并非完全指代“没有钱”,而是独自回到老家后,生活和精神上的困境。

  5月13日,陈橙从广东韶关回已阔别10年的老家桂阳县参加高考。回家后,看到几间杂草丛生的老房子和坑坑洼洼的泥地,没有独立生活经验的陈橙傻了眼。

  “我看到床上全都爬满了小虫子,床单被褥都发霉了,锅子也生锈了。”陈橙简单打扫了卫生后,拿两个长条硬板凳拼在一起做了一个床。当时陈橙想过向身边人求助,但老家已经没有任何亲戚了。

  当晚,邻居朱建华看到陈橙家里几年空着的房子灯亮了,以为招贼了,就去探个虚实,这才发现是陈橙回来了。朱建华让陈橙去他家吃晚饭,陈橙没有推辞。

  第二天,在朱建华的邀请下,陈橙又去他家中吃了早饭。饭后,两人去了5公里外的集市上采购。陈橙买来了面条、瘦肉和调味料。朱建华认为,知道去哪里采买物品后,陈橙的基本生活也就有保障了。

  但陈橙依旧无法独自生活。他不会做饭,就拿家里仅剩的一个高压锅煮面,时而还会去邻居家蹭饭。老房子里没有卫生间和淋浴间,平时生活自理能力较差的陈橙手足无措。因为情绪焦虑,他的慢性病也复发了。这些状况,远在广东的父母并不知情,用陈橙的话说:“父母工作负担很重了,没想过让他们解决。”

  手足无措之时,陈橙想到了寻求社会帮助。他看到人民网领导留言板里有不少网友在反映自己的困难。他也准备在这个留言板上倒倒苦水。

  为了让自己的留言能够引起网站工作人员注意,他特地将生活现状描述得比事实更糟糕,如“没钱买新电饭煲”“睡觉躺在地上”,这些都是陈橙为了博眼球夸大的说法。

  7月底,这封公开求助刚发出不久,陈橙返回了广东家中。那几天里,他接到过老家村委和镇政府来询问他生活状况的电话,他并不知道有工作人员去家中核实,这让他的不信任感加剧了。

  8月1日,和平镇政府在网上发表了对陈橙这则求助的公开说明,其中提到了陈橙返乡时身边有3500元作为生活费,以及家中除这套老房子外还有一套未装修的新房。

  这则情况说明的最后,还有对当事人的“忠告”:“陈橙作为有志青年,四肢健全,有能力通过自己的双手付出获得收入。”

  很快,这则官方说明下面出现了数万条评论,其中大部分都是对陈橙的冷嘲热讽。大部分人反感陈橙在身边有3000多元的前提下还向政府求助,谴责他“造假”。

  “他们凭什么说我家没有困难?我们家的新房子,就是因为没钱继续盖下去都停工了。他们来我家看过了吗?”陈橙第一时间反对镇政府的网络发声,认为这是不加调查后的结果,加深了公众对他的误解。

  当时起草这篇情况说明的船山村驻村干部向记者澄清:“我是7月底和村干部去了他家的,当时陈橙不在家了。我们就是看到什么写什么,不会美化他家的条件。”

  或许误解的开端,就在于政府工作人员去了朱家现场调查了,但是陈橙并不知情,他也没有当面澄清事实的机会。负面舆论发酵后,陈橙在求助网页的处理结果一栏写下了“不满意”。

  另外,陈橙记得求助时,还公开了自己慢性病诊断证明、正在服用的药物以及老宅荒废的5张照片。他认为这些照片能证明当时自己生活困难以及在老家时慢性病复发都是事实。但这些内容在一次次网络传播中没了踪迹。他认为网友们看到的信息不全,决定发声证明自己。

  陈橙8月初在网络上持续发声。和平镇党委书记肖瑛决定去陈橙位于广东韶关的家中再探个虚实。

  这时,陈橙的父亲陈方(化名)才知道儿子在网络上求助的事。父亲告诉肖瑛,自己十多年前就从老家出来务工了,家中有两个儿子,陈橙是老大。现在妻子在餐馆打工,餐馆包吃住,每个月到手2000元工资。自己一直在建筑工地上做工,收入时好时坏,每月收入也就几千元。去年一家存下了小几万元的存款。

  “这个家庭经济不宽裕,但没到需要政府救助的程度。”这是肖瑛当时的判断。临走前,肖瑛还是在微信上给陈方转了1000元,并且叮嘱他:“以后陈橙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我,也请多关心儿子陈橙。”陈方没有收下这1000元。

  在这位小学没毕业的父亲的价值观里,“你不是残疾人,有生活自理能力,就不应该向社会求助。有什么困难,也应该第一时间求助家里。向社会求助也是没有用的。”

  关于是否有资格向社会求助,父子之间爆发了好几次激烈的冲突。在陈橙的理解里,他还在上学,能为家庭减负的最好方式就是不向父母求助,“我看过我爸今年的记账本,每个月收入只有2000多元,我不可能遇到事情再和他伸手了。”

  自从肖瑛登门陈橙家后,这次“网络公开求助”愈发变味了。陈橙开始每天频繁联系肖瑛和朱富军,诉说自己生活中的烦恼,并且表达希望他们澄清事实,表明自己并非故意要骗取政府的救助。

  面对这个执拗的年轻人,肖瑛和朱富军也只能耐心劝慰“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不要顾及网络上的评论”。

  有次陈橙和肖瑛微信聊天时,说起最近买药又花了70元,肖瑛安慰他:“我给你报销”。他立即从个人账户里给他转了80元。但陈橙拒绝了。“我就是因为去向别人求助才惹出的这些骂名,我不能收这些钱。”

  每次陈橙在接受了劝慰后,都会短暂放下。但他看到网友新的抨击,他又会继续去网上发声,结果却总是“越描越黑”。

  渐渐,陈橙发现自己陷入了“怪圈”。一方面他常向政府、村委工作人员沟通近况,但另一方面,因为镇政府发布的情况说明让他产生了不信任,所以他总在思维模式上,习惯性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发声。

  一次,朱富军找陈橙来村委了解家中情况,聊完后已到了饭点,他就请陈橙吃了一个盒饭。转眼间,这又成为了陈橙反馈的新问题:“村书记为了收买我,让我在公开求助信息的当事人评价栏里写满意,请我吃饭收买人心。”

  还有一次,他看到村里“五保户”的公示上,有一个和父亲同名同姓的人,但父亲从未收到过政府补助。他立即在网络上又发表了公开求助“谁把我父亲的550元五保户补助扣下了?”事后,朱富军向他解释:“这是村里和你父亲同名的一位五保户,是一名残疾人。”这时,陈橙才意识到自己发布了错误的监督信息,又去向网站申请撤帖。

  在肖瑛看来,陈橙现在也时刻处于自我矛盾中。一方面,他对吸引公众注意力产生了兴趣,享受着流量带给他的“出名”感受。但很多时候,他未加核实的公开发言,常又给自己带来新的困扰。

  9月开学后,陈橙收到了学院副院长的电话,对方表示已在陈橙的社交网站上看到了他家中的情况,询问是否需要学校的帮助。陈橙在感动之余又陷入了新的焦虑:“如果我同学因此误会我是一个骗取助学金的人,该怎么办?”

  他决定删掉自己社交平台上公开求助的所有信息,但是每当他在手机里输入“男子称返乡高考没饭吃、没床睡”后,就会发现当时报道始终存在。陈橙意识到,并非网络公开求助就会带给他预设的“加倍的关注”,有时也会被自己制造的声浪反噬。

  “如果再来一次,我会直接向家里求助。”陈橙复盘。但他依旧对那则官方回应耿耿于怀:“如果个人在发布公开求助要实事求是,那政府发布回应时,是不是也应该再三审核,和当事人沟通清楚?毕竟大家总是会以官方发声作为评判事情对错的依据,也最容易把当事人一棍子打死。”

  现在,陈橙每天打开自己的社交媒体依旧会手足无措。“明明知道没有用,但还是想发言。”

  在陈橙的社交媒体主页,他基本清空了所有的发布内容,只留下了一句个人简介“我是湖南桂阳那个返乡高考生活困难的学生”。